小脚姥姥那片天

小脚姥姥那片天

文/王嗣元

经过三次迁坟,去年,姥姥和姥爷的骨殖又回到了故乡。

姥姥的老家就在英那河水库拦河坝南头山前,有一个叫东翘脚石的小屯。这里从盘古开天地直到年修英那河水库,一直是封闭的。环屯皆山。东山最高峻奇险,朝阳总是上午八九点钟才能照入窗帏。小屯正南就是英那河,夏秋发水时,波涛汹涌,交通几乎阻绝,唯小屯东南角有一条盘山小路可出入,还通不了牛马车。雨天崖壁上长满了青苔,骑自行车到此都得扛着爬砬子,因此命名翘脚石。

当年小伙子说媳妇有点困难,因此有人把东翘脚石简称“东翘”,笔写时干脆写成”东乔“或“东桥”。东翘西岭外,还有一个西翘脚石屯,这两屯人当年清一色姓孙。

姥姥家五间海青房居屯中,差不多是全屯最好最宽绰的房子。姥姥个子又矮又小,还是个小脚,几近侏儒。据我母亲说,姥姥娘家当初条件还不错,姥姥的父亲和哥哥是倒腾桐油的。有一天就姥姥和妹妹在家,姥姥当时十岁左右,说妹妹,这桐油比豆油还亮,像个好吃样,咱俩用它烙两个白面饼怎样?妹妹说好。自打吃了这饼,俩人的个子就没怎么长。

姥姥和姥爷同岁,都是年生,属鸡的,嘎的是娃娃亲。姥姥的父亲和姥爷的父亲是换帖子的兄弟。姥姥十来岁时,姥爷的父亲我的曾外祖父还去看过姥姥,回来告诉我曾外祖母,咱家媳妇……小姑娘长得挺好。当然那是姥姥没吃桐油饼之前。

之后就是换了民国,兵荒马乱。待姥姥和姥爷十九岁完婚时,轿上下来一个披红的人,也就一米二三那么高。姥爷全家大吃一惊,碍着高朋满座,碍着亲家是换帖弟兄,我曾外祖父没敢发作,但脸已是拉得老长。我姥爷这边英姿飒爽……洞房花烛夜是怎么凑合一块去的,只有天知道。

婚后不久,曾外祖父就逼着我姥爷退婚。姥爷默不作声。一年后生下我母亲,看看体貌像我姥爷,曾外祖父便不再吱声。

我母亲姊弟五人,除了小姨和我母亲身材适中外,其他二个姨姨一个舅舅身材都矮瘦。特别是二姨,肖似其母。

姥姥就觉得欠下了姥爷的债,虽然小脚不能帮耕,但家务活基本不让姥爷插手。姥姥一手好针线活,从来都把姥爷收拾得干净利落。还有公婆,早奉餐午奉茶,各种饮食从来没敢含糊过、怠慢过。曾外祖父一声咳嗽,姥姥的心都颤一下。

我最喜欢姥姥做的饭食。七八岁时,在姥姥家一待就是个把月。那个年代能吃饱已是奢求,要吃好作为农家来说差不多是一种理想。而我在姥姥家,吃得很好。姥姥用葱蒜煎得鸡蛋酱,用大酱扒得串丁子鱼、鳌口(鳜鱼)、秋生子鱼、鲶鱼、麻口,让我大快朵颐。姥姥过年过节偶尔炒点肉、炖个鸡,总是把最好的肉夹给我。姥姥蒸的饽饽、烀的发面大饼子,把我变成了饕餮童子。据我母亲说,当年土匪头子王宝绪仰慕我姥爷人品,经常拜访我姥爷。留吃几顿饭后,只要到了东翘,酒食必在姥爷家。他的弟兄管上谁家要东西,不上姥爷家。

姥姥看二姨和三姨成年了也不比她大多少,不免忧从中来。所以当我母亲和二姨相继出阁后,她很希望下一代不要留下她的“根儿”。因此我到姥姥家是个惯孩。八九岁时,我的个子已齐了姥姥耳了,体重也有六七十斤了。一天傍晚,姥姥当着全家人的面,说要抱抱我。结果费了好大劲也没抱起来。嘴上连说“老了!老了!”但脸上却笑开了花。边笑边看着姥爷,嘴里喃喃道:“别看我小,我场园里扬出的种子可不小……”姥爷也笑。

小孩子最怕宠。东翘的西岭南头,英那河发大水时,淘涮了一个大汀,叫沙沟汀。东西长约一里许,南北宽约二三百米。最深处有二三丈。汀北面山头矗立着清一色的花岗岩巨石。水性好的人经常从半山腰石上跃下洗澡。也有下“绺钩”的,用一个箩圈钻上一圈小孔,拴上鱼钩,挂上饵,趁晚上潜入水底石罅,用一块石头压住箩底,次日早上起鱼。鳌口和鲶鱼大多用这种方法捕获。

我们这些小孩子则去玩水,捉一种叫“小镜子”的鱼儿,椭圆形,体形能有鹌鹑蛋那么大,金翅金鳞的。捉着了,在沙沟汀岸边近水处扒一个尺把深的坑,一会儿就渗满了清亮亮的水。把小镜子放进去,它游一会儿烦了,就扑打着翅鳞往外冲,活像个花蝴蝶。

夏天上午九十点钟,炎阳便开始发威,我们便上沙沟汀洗澡。姥姥最怕我洗澡,当然是怕溺着,当年溺水丢命的大人小孩时有发生。每到九十点钟,她都会歪拉着小脚,抓住我的手拽我回家。我应承着,跟她回家。离开视线,便又跑了。她安排小姨看着我,小姨只比我大两岁,我不服小姨,小姨纵然在别的小孩子中厉害,但治不了我。小姨常被我气哭过、打哭过。

沙沟汀太有诱惑力了,首先是它的南岸连接着英那河有一东西长约二三里,南北宽约百多米的沙滩。滩上大的河卵石顶上能躺二三个人。小的指甲大、沙粒大,布满了花纹,我经常一兜子一兜子的捡。洗澡洗乏了躺在有胡扬树柳树丛遮荫的河卵石上,躺着躺着就睡着了。

胡扬树和柳丛,丛丛簇簇星罗棋布在沙滩,引来了不少鸟儿在这里筑巢。有一种叫蹎掀腚子的鸟(可能是画眉系,学名不详),一般不飞,只在沙滩上尾巴一蹎一掀地走,或在石上蹦来蹦去。你拼了命也休想撵上它。它和你保持的距离,大多是石子甩不着,弹弓打不着的地方。我经常一撵半天,瘫坐在如凝脂一样的沙滩上喘粗气,汗水迷蒙了双眼。直到现在我才悔过味儿来,为什么撵它它不飞远,和你绕来绕去,原来它采取的战术是马三立说得那句话:逗你玩!(实质上它的巢穴就在和你转悠的范围内,它是在护崽子,故意把你引开。它真的飞起来实非目力所及。)

沙沟汀北巨石矗立的山头,眸子里充满了故事。英那河发大水时,整个河面到此有二三里地宽。岸边多有民舍被吞噬。据我母亲讲,有一次有户人家洪水上了炕,一家人手忙脚乱卸下一副门板,核计全家人上去必然得翻沉,这家人孝顺,商量与其全家都死,还不如把最年长的老太太放上去,其他人爬上了樑柁,水也好到了樑柁。谁知把老太太推出门去,雷雨声就停了,水位也开始下撤。挨到天亮去寻老太太,老太太的方舟搁浅在一片被洪水拉倒的玉兰地里,老太太安然无恙。事后大家都说孝心感动了天心。

洪水消停三两天后,沙沟汀像一抹半月,镶嵌在北岸巨石下。轻风一吹,微波荡漾,像温柔的母亲,呼唤着我们这些顽童。骄阳似火,我们一群孩童十几个,在汀里肆无忌惮地打水仗,比狗刨,比仰泳,比踩水,比扎猛子。扎猛子不准塞耳朵和鼻子,水下要睁眼,以捞出水底物如卵石或蛤贝为胜。有一次我们正玩得欢呼雀跃,外乡来了一个十来岁女孩,大概也是来姥姥家。她在岸上看了大半天,看样子不会游泳。看我们大喊大叫那个兴奋劲,她也想凑热闹,脱巴脱巴就下了水。哪知凡是叫“汀”的,都是锅底形。她没走两步,就淹水了,头一隐一现,灌水的咕嘟声我们都能听得见。我们虽会玩水,但毕竟都十来岁左右,没有救人的经验,一时大家面面相觑。不知谁突然反应过来,高喊:“快救命呀!”

喊声惊动了正在山坡锄地的我一个堂舅,他扔下锄头,一边跑一边脱衣服,从下半山腰一跃扎入汀中,秒分钟游到女孩身边,一把抓住胳膊,把女孩托到肩头。堂舅在踩水。只听堂舅说:“搂住我的脖子,别怕!”然后像疾舟一样上了岸。女孩得救了,堂舅返身下水,划向北岸,捞起锄头继续耪地。

消息传到姥姥的耳朵里,姥姥更加紧了对我的看管。但我还是会趁姥姥活计忙时蹓出去。小姨根本就不管我。有一次刚跑出去,就有小伙伴们告诉我,有大人们在黑鱼汀放炮打鱼,赶点儿好咱也能趁乱捞两条。我说好,便跟他们去了。

黑鱼汀分上汀下汀,上汀最凶险。有很多传说,说有人下去探水深,连尸首都没漂上来,可能被水怪吃了。说有一年有人用生石灰在黑鱼汀呛鱼,结果突然雷雨大作,发了大水,把呛鱼人和其家的房子都拉大水里去了。

我上黑鱼汀,姥姥拼了命地找,把嗓子都喊哑了,到晚上说不出话来。第二天,派舅舅背了四十斤玉米叉子,将我送回家。当时我家正闹粮荒。本来母亲送我到姥姥家,是怕我饿着,躲粮荒的。姥姥家粮食也不足,正是青黄不接之时,姥姥是挤出了家人的口粮。

舅舅到我家,放下玉米叉子,第一句话就说:“姐,这孩子也太作了,硬玩水,还敢上黑鱼汀。”母亲狠狠瞅了我一眼。但我还是依恋姥姥家,依恋沙沟汀,依恋姥姥家的美食,依恋姥姥家的梨树樱桃树和桑椹树,更依恋姥姥姥爷那微笑的目光……

姥爷虽是个种田人,但教过学,会中医,家里开过药铺,后来因为乐善好施和乡里乡亲欠账记账太多,不得不黄了。姥爷写一手好柳体毛笔字。每逢进入腊月门,便要为屯子里和十里八乡的亲朋写春联。我经常看到有臂夹红纸进门求字的人。姥爷分文不取,柜上和里间红纸堆了一堆。来人不能立取,姥爷便让他标上姓名,分列正北(家谱供桌)、午门、堂门、院门、猪牛鸡圈、井、磨、天地供桌等需用联,然后约定时间来取。

唯独姥爷能驯服我。姥爷和蔼慈祥,从未瞪过我一眼,更别说呵斥打骂了。姥爷解析古联常让我欢喜不已。姥爷毛笔字一提一顿一撇一捺,常让我惊奇艳羡。当时我正上小学二三年级,已开始“描红”,照着姥爷的写法,我很快在班级得到了认可。

有了上次被“遣送”的教训,我不大敢向母亲提出独自去姥姥家。但每到寒暑假,还是抓耳挠腮。我和姥姥屯子里那些表字辈同龄者,已结下了深厚友谊。一个寒假,我在向母亲做了再不上沙沟汀玩水玩冰的保证后,像小兽一样欢快地跋涉十几里山路,跑到了姥姥家。并带去了一样新式“武器”。当时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。

我们当年没有现在孩子这么多玩具,但游戏样式比现在孩子丰富。有跑马城、骑马打仗、藏猫猫、下河游泳、冰车划冰、打跐溜滑儿、上树掏鸟蛋、摔泥炮、打玻璃溜溜、弹泥溜溜、跳绳、踢毽子、翻绳扣、拔河、推铁环、泚水枪……用“马尿骚”木(学名接骨木)做的水枪和嘎吧枪。欻骨哈、欻石子儿、搁五福、打棋子、打扑克、用开败了的老姑花(学名白头翁)的绒毛团成一团,用布缝个像橄榄球似的“斗球”,还有“洋火”枪。我的新式武器就是“洋火”枪。

“洋火”是当时火柴的称谓。因从外国进口的,所以叫“洋火”。一盒“洋火”可能二分钱人民币。当时东翘的劳动日可能在五角钱左右。有的人家为省钱,不买“洋火”,去山上采松树凝脂“埋火”。

做“洋火”枪得淘弄一个打过的子弹头。大多以“七七”、“七九”和三八大盖的好。给子弹头注进化好了的铅水,用大洋钉子趁热蘸一个窝儿,用比八号铁线稍细点铁线围个U形,一头缠绕子弹头根部,一头缠绕铁钉子根部,铁钉尖扎进子弹头窝尖,越严丝合缝越有力。背着母亲,摸家里盒满的火柴抽出十根八根,撸下几根火柴头上的磷,装进子弹头,然后一个翻转,将洋钉帽向平石上狠狠一卡,便发出像小炮仗一样的炸响,围观的小伙伴便露出了黄牙和白牙……

如果家里的火柴盒里剩了一目了然的几根,那是绝对不敢动的。有时候少了三两根母亲都能发现。母亲一句“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体谅爹妈的辛苦”,让我久久不语。到姥姥家就不一样了。有时我当她面拿走成盒的“洋火”,姥姥问明原因,只叮嘱:“孩儿,这东西犯火,要到没有草垛的地方卡”,“别崩了眼”,便不再说什么了。

我的“洋火”枪引来了许多般大半的哥姐弟妹们。有时“洋火”不够用,也有小孩回家拿的。我的“洋火”枪使用频率越来越高,竟把子弹头的铅窝磨平了,卡不响了,需要重新灌铅制作触点。

一个冬日,姥姥家就我一人在家。炕上有一个铁火盆,外跟一双铁筷子。我把“洋火”枪子弹头卸下来,放在炭火中烧,为的是让里面残剩的铅融化,我好调整它的窝,也就是触点。约摸三五分钟,只听“嘣”的一声,子弹头好像飞向了屋顶,溅了半炕的灰和火。我大惊,忙绰起条帚向地上扫火,怕烧了炕席起火。累得我满头大汗,好歹打扫完了战场。瞅瞅房顶和屋内各个角落,没有火星,也找不到子弹头,便马马虎虎跑出去玩了。

差不多一个时辰我回到姥姥家,只见小脚的姥姥把炕上的被垛的被褥翻了满炕。有两床折叠了四层的被烧成了盆口大的窟窿,最小的窟窿也有碗口大。我一看就明白了,是子弹头落上去呈碓形自上往下烧的。

姥姥浇了半炕水,见了我,说:“这是不是你惹的乱子?你用什么东西烧了两床被?幸亏我发现的及时,再晚一步,被垛的火起来,这个家可就叫你毁了……”姥姥边流泪边撕扯被水浇湿了的被褥。我木在那里不知所措。

待姥爷回来,姥姥说明了情况,姥爷边翻检边对姥姥说:“待我去买点布和棉花,你费点事把这两床被再补上……”一句也没有斥责我。我的心充满了内疚。要知道,当时有多少家没一床像样的被,又有多少家没有褥子睡在破炕席上。还有的干脆找点牛皮纸或报纸糊在炕上,连一领炕席都没有。而即使像姥爷这样的家,要补好这两床被,也差不多等于做了两床新被,那也是要抻腰筋一嘎吧的呀……

还有,倘若起火烧毁了这个家,姥姥全家拿什么重新盖屋,那不是要流离失所吗?我这个乱子惹得太大了。我羞得要马上离开姥姥家,姥姥姥爷不让。我当着姥姥姥爷的面,拾起炕上的子弹头,掏出兜里“洋火”枪的余件,狠狠地抛向了院坑。

年,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困窘饥饿,姥姥原本羸弱的身体,在一次重感冒中倒下了就再也没起来,享年55岁。姥爷比她多活了35年。

上个世纪末大连缺水,“引英入连”工程下管道需要迁民,舅舅家成了淹迁户,管道需征用舅舅家祖坟。于是我的曾外祖父曾外祖母,还有姥姥姥爷的坟随迁。随迁到新居住地后,这四位长者的坟地又被承包山林者卖土,没办法又迁。迁到自家田地里,上级又宣传最好是退坟还耕。这时舅舅已近八十岁了,遂有了祖坟还乡的心念。我和表妹回去找舅舅的本家,四位长者的坟地总算有了着落。

安葬前,我想起了当年姥姥姥爷无限的爱,想起了姥姥“场园里的种子”那句话,决定为我的根奉献点心意,便用了我大半月退休金为四位长者各买了一口小棺材。安葬妥帖后,我在姥姥姥爷坟前燃上一炷香,心中默念:姥姥、姥爷,此生大恩是还不上了,先还两床被的债吧……

作者·简介

王嗣元:笔名溪泓,男,年生,中共党员,大专文化。庄河公安局退休民警。中华诗词学会会员,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,大连市儒学学会员,大连市诗词学会员,庄河市诗词学会会员,庄河市作家协会会员,《庄河记忆》编委。作品散见于《人民公安报》《辽宁日报》《大连日报》《海燕》《冰峪》《庄河报》《庄河之窗》《庄河记忆》。著有小说诗歌散文集《月色下的英那河》和散文、诗词、研《易》心得和考据心得《远逝的乡痛》。

本文来自“天南地北庄河人”(ID:TNDB-zhuangheren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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