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在北京五环外的爱心棒球基地里,一群境遇坎坷的少年在这里挥棒冲击命运。父母早逝、离异,无人照顾,教练孙岭峰想将另一种可能赋予这些“事实孤儿”。几年来,他们从发育不良的孩子,变成国内无敌的最有价值球员。
棒球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。指根处的水泡褪成了黄茧,手肘、肩膀处总是贴着膏药,九岁的小孩就练出了八块腹肌,但心理的教育是缺失的。孙岭峰请心理老师为他们上课,才发现这些孩子内心住着两个小人,“善的小人在慢慢变大,但是恶小人绝对不会死”。
年8月3日,以他们为主人公的纪录片《棒!少年》在第14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中获得“最佳纪录片”奖。今天推送的这篇文章,来自年3月极昼对这群狼少年的记录。不是他们选择了棒球,而是棒球选择了他们。
车门关上的一刹那,马虎害怕了。
“我们那边坏人特别多。”10岁那年的寒假,他肚子饿,去街上买泡面。一辆黑车在他身边停下,前面和后面都没有车牌号,玻璃降下来,露出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,在他眼前晃了一下,他感到一阵头疼,在路边的狗窝里睡了一宿,才醒过来。
现在,那段恐怖记忆完全苏醒了。马虎迅速观察了一下,这次开车的男人没戴白手套,而是戴了一顶棒球帽,车牌号“京”字开头,应该是个好人。
马虎出生在宁夏一个国家级贫困县,三个月大时母亲就跑了,父亲常年在外打工,他跟着奶奶长大,成了一个舞刀弄棍的小混混。
“我打架就从来没怕过!”他从清真寺偷过一把宰牛刀,到学校和别人比胆量,“一人一个指头就放在这里,一刀全部下,你敢吗!”
六年级的第一天,一个男孩向他挑衅,“我是老大,你得听我的。”他一拳打在对方嘴上,反掰着男孩的胳膊,“你应该听我的!”
一个高中生看不惯他,骂他“小屁孩”,他拿起刀,往对方大腿上戳,围观的孩子没一个不服的,都喊他“老大”。从那以后,他成立了“青龙帮”,四处吹嘘手下收了个小弟。
老大的辉煌终结在年冬天。那天,学校里来了几个陌生人。上英语课时,马虎正在桌子底下玩,老师过来就给他一棍子,“马虎,你可以去北京打棒球了”。他感觉心“咚”地跳了一下。
在学校篮球场的空地上,那个戴棒球帽的中年男人给他3个棒球,马虎扔了出去,其中一个直接砸在墙上反弹回来。之后,他又演示了自己的拿手绝活,双手倒立和空翻。
那一次,他和同村另一个母亲去世,被父亲遗弃的男孩一起被挑走。他们一路东行,次日晚上抵达北京棒球基地——那里还有十多个命运相似的男孩,他们来自河北、云南、西藏等地,有的从小在孤儿院长大,有的双亲早早过世,有的监护人遭遇事故丧失劳动能力。
不是他们选择了棒球,而是棒球选择了他们。
马虎没有什么行囊可以收拾,家里连一件能带走的衣服都没有。他只带了一个本子,上面是班主任让同学写给他的告别寄语:“马虎,虽然你打过我们,但我们已经原谅你了,希望十年后的你站在我面前,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棒球运动员了!”
马虎在棒球基地训练。这里的社会太大,他们都不同意我当老大
北京五环外的昌平郊区,11月的夜晚吹着寒风,两排平房孤独地闪着清光,周边是大片的空地和小树林。马虎有点失落,这可比电视里的棒球场简陋多了。
刚一进屋子,马虎双手就往地上一撑,先是一个倒立,然后身子腾起,在空中转了一个圈,那本该是他的拿手好戏,结果脚后跟不小心踢到了一个队员。这并没有终止他的表演。他在楼梯底下发现了滑板,在餐厅里一顿乱滑,谁劝也不听,谁也不服。
他想在这个新地方继续当老大。
来基地的第二天,马虎就把一个队员给打了。他试图欺负每个孩子,不是言语挑衅,就是肢体冲突,“一天不犯,隔天准犯”。很快,他被所有队员排斥了。
第一眼看到马虎时,大宝就瞧不上他。他13岁,是队里最大的孩子,身高接近一米六,比别的孩子高出一个头。母亲未婚时生下他,父亲不知所踪,他被寄养在一个法师那儿。练过跆拳道的他身体条件好,明显比别的孩子强出一截儿,是球队主力投手和接手。
大宝也爱欺负人,刚来球队的时候,说话像个小流氓。排队的时候,喜欢挤别人一下,绊一脚,或拿橡皮筋弹着玩。队友并不喜欢他。
一个月一次的队会上,每个队员需要批评和自我批评。
“小博上厕所不冲厕所。”一名队员举报。小博是一垒的主力队员,从小失去妈妈,5岁时,爸爸病死在他的枕边上,奶奶去世后,户口本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名字。
“小双脚丫子太臭了,从来不剪脚趾甲,也不洗澡。”另一名队员说。小双是主力投手,刚出生爸爸就不在了,妈妈养不活他,把双胞胎哥哥卖了元,然后拿着钱跑了。
“宋朝啃脚丫子,说像猪蹄子的味道。”说完,孩子们捂着肚子,哈哈大笑起来。
没人敢举报大宝。
师爷张锦新感到不对劲。他以打水为由头支开大宝。第一个男孩举手了,开始举报大宝,之后大家齐刷刷地举起了手。
大宝爱打闹,其实没什么坏心眼。师爷说,上中学后,他和年龄小的队员没有共同语言,“会觉得很无聊,感到孤独。”
马虎来了之后,大宝把同龄的他看成死对头。一次,马虎抢走队友的悠悠球。大宝狠狠盯着他,“把那个还人家。”
“凭啥?算啥?”马虎不服气。
“第一,这不是你的。第二,你再跟我叨叨我就打你!”大宝用食指点着他说。
他们约到场地上干仗,也没真干起来,吵了几句嘴,马虎甩脸子走开了。
被大宝压了一头后,队里最小的队员也取笑马虎。“你猜,你为什么叫马虎?因为你学习很差,你很马虎,马虎蛋子。”
马虎在老家上六年级,不会背乘法口诀,也不会看钟表,基地把他安排在合作小学的四年级里,但他还是听不懂。他吃粉笔末,在操地上翻跟斗,还给班里的女孩塞“Iloveyou”的小纸条。
在老家,马虎一直靠拳头维护自己的尊严,但他发现,打架挑衅的招数,在这儿不好使了。
“这里的社会太大,他们都不同意我当老大。”
和爸爸打视频电话时,马虎说,“我们这里有15个小队员,都对我好着呢。”
他没告诉爸爸实话。
晚上九点半,宿舍熄灯。
马虎躺在床上睡不着,把脑袋缩进被窝,打开自己发明的小手电。
睡在隔壁的赵剑钻了进去。他是基地的第一个孩子,脑子灵活,脚步快,是球队的主力游击手,12岁的他比同龄孩子心思重。小时候,他妈妈吸毒被人杀害了,爸爸贩毒被判15年,关在监狱里,家里老人无力抚养他。
“你多大了,学习好不好?”赵剑问。
“我不喜欢学习,在家里面特别调皮,奶奶也管不住我。”马虎说。
“来了这儿好好打棒球,别再打架了。你也别招大宝,大宝也别招你。”
冲这句话,马虎决定把赵剑当成最好的朋友。他没显摆自己“混黑帮”的事,“害怕他讨厌我”。
马虎有时会想家,他没有朋友,一个人在宿舍里哭泣。
养狼计划
孙岭峰在基地第一次看见马虎时有点生气,他不明白,郭教练怎么会领这么一个男孩回来。棒球启蒙的最佳年龄是7至10岁,马虎12岁,明显超龄了。
郭教练最开始也没想选马虎。那次去农村选材,他通过熟人找到马虎的学校,在名单上勾出了十多个家庭贫困的孩子,他第一眼就注意到马虎:圆圆的脑袋上盘着卷卷的头发,深灰色破外套,牛仔裤特脏,“一看就是最可怜的”,不带他回来,就没人管了。
事实上,从基础运动员需要具备的身材、运动天赋、性格三个点来看,这批孩子90%都不合格。但只要符合家庭贫困、身体健康、年龄合适的条件,孙岭峰都愿意接收。
最初,很多孩子都以为孙岭峰是买小孩的坏人,死活不肯跟他走。“养母之前就把我送出去过。”小博说。
孙岭峰是棒球基地的负责人,担任中国棒球国家队队长15年。年,他通过慈善机构找到这些“事实孤儿”,邀请自己的师傅,前国家队教练张锦新出山,为他们免费做棒球培训。
“天生素质分三六九等,很多孩子根本不具备‘争第一’的素质。”孙岭峰更看重的是他们比一般孩子经历得多,不怕摔,能吃运动员的苦。
孙岭峰7岁开始打棒球,小的时候,他打球不好,学习也不好,因为个子矮,没有被北京棒球队选中。
在这之前,他是练摔跤的,被别人摔了一年。二年级的一天,张锦新代表丰台体校去学校选材,他从学校后门偷偷溜走,结果被张锦新给逮着了,“看着挺虎实的,你扔个球试试吧。”结果他直接把对面教学楼的玻璃给砸了。
“棒球运动和别的不一样,篮球要个高,橄榄球要壮,棒球是高的、矮的、瘦的,不同人在不同的位置,把自己的特点变成特长,在棒球场上就是高手。”
后来,他努力练习,坐公交车回家的时候,抓着扶手,“练到失去知觉”。最终,他得到北京队的认可,成为中国“第一棒”、棒球联赛第三届盗垒王和中外当家野手。
棒球给予了他不同的人生可能。现在,他想把这些经历复制在这些孩子身上。
作为一项“中产阶级运动”,对场地、人员、规则的要求高,棒球在中国始终不温不火。退役10年来,孙岭峰尝试过各种角色——江苏省总教练、企业CEO,还举办了中断数年的棒球联赛。他的野心是成为中国“棒球之父”。
但在江苏省当总教练的时候,他感觉那些孩子只是在抵触地执行任务,“只要训练、打比赛就可以了,没有综合的体验感受”,就算带出一支全国冠军队,也改变不了棒球的处境。年之后,中国棒球无缘伦敦奥运会,处境艰难。国家队的经费只有原来的1/4,国家队队员每月的薪水只有元左右,冠军年末也只有元的年终奖。“运动员的价值到底是什么?”他为此感到不平衡。
他需要一支特殊的球队,证明自己,证明棒球的价值。
孙岭峰在基地采取军事化管理。每天早上六点起床,上午是文化课,下午进行综合训练。休息时,他们玩象棋、五子棋这类益智游戏;电视看的是《亮剑》这样的军旅片,“里面会有团队和热血的东西”。
“我就是要弄出一帮狼来,建立一个特种部队去和世界战斗。”孙岭峰说。
队员们在一场比赛中。马虎第一次穿上整套棒球服的时候,感觉自己就像战士一样,“特别牛”。刚到基地,他想拥有自己的手套,向队员借了一个旧的耐克手套,不训练的时候,就把手套藏在煤气罐后边,又藏到沙发底下,最后藏在腌白菜的罐子里,不想给别人使。
他最喜欢挥棒的瞬间。为了练习挥棒的动作,新队员从练习毛巾抽板凳开始,一天要抽次。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,加上双手叉腰、转体,马虎练了一个月,最后整条毛巾被抽烂了,散成一条条丝线。
马虎三个月大的时候,爸爸经常喝醉酒,用棍子把妈妈打到吐血,妈妈后来就跟一个男人跑了。7岁那年的一天,他在家门口的沙堆子上玩,大巴车突然停了下来,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,夹着黑皮包的高大男人走到他面前。
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爸爸。一起回来的还有新妈妈。新妈妈不在家做饭,带着自己四岁的孩子在外面吃。奶奶出远门的时候,马虎最长一次六七天没饭吃,饿得没力气,只能躺在家里睡觉。
他经常在街上捡烂苹果和烂香蕉,吃还没坏掉的那一部分。他口袋里揣着刀子,偷过东西,还坐过一天牢。
刚来基地的那两个月,马虎吃饭不知道饱,撑到流鼻血,吐出来,还要继续吃。他还没习惯每餐都有饭吃的生活。
基地的孩子大多有这样的身体记忆。郭教练第一次带他们去吃羊蝎子火锅,七个孩子吃了十盘肉,一个男孩没吃过虾,带着虾皮和虾头,把整只都吃了下去,“我们河北人就是这么吃虾的。”男孩说。
接每个孩子来时,孙岭峰都会告诉他们:“你的出生可能相对悲惨,但你要有高人一等的信念。你是我千辛万苦找到的,也是在棒球场上最有潜力最有发展的,你就是最棒的!”他能看到孩子眼里冒着光。
“我以前就是这么把我自己给骗了。”孙岭峰笑了笑,“我就是这么成功的。”
比赛前,师爷让大家在餐厅集合,讲解比赛要点。
投手与接手
马虎个子不高,身体壮实,胳膊差不多是同龄孩子的两倍粗,爆发力足够大,再加上外向型的性格,师爷想把他培养成接手。
“他是有做领袖的气质的”,孙岭峰评价,“接球需要勇敢,投来的球偏了,跪着拿胸脯挡也要挡住。”马虎有股蛮劲儿,能够指挥调动全场,给投手足够的鼓励。
基地始终没有一个好接手。大宝臂长,双手打开已经超过他的身高,身体协调性好,是一个好投手,但他不得不死守在接手的位置,因为“剩下的没人能接他的球”。
要发挥大宝投球的优势,就要把他从接手的位置解放出来。
“接手就是要把投手伺候好了,‘大胆投,我给你堵住喽!’”师爷说。
马虎不喜欢当接手。刚开始练传接球基本功时,觉得“这个太简单了”。他没有耐性,水平波动很大。
师爷讲课时,马虎不听讲,蹲在板凳上做鬼脸,眼皮一翻,把大家都逗笑了,他被罚停训一星期。
那是他最害怕的惩罚,他在旁边呆呆地站着,低头抠着手指头,一会儿捡捡球,然后坐在球筐里,用手撑着下巴,皱着眉头哭。教练经过时,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。
马虎学乖了,但训练还是不顺利,传接球练习时,没人愿意和他做搭档。“谁恨他谁就使劲砸他”,大宝跟别的队友说。
大宝一直想找机会暴揍马虎一顿。一次玩飞盘,两人发生肢体碰撞,机会来了。
“我忍你很久了。你敢碰我吗,敢碰我吗,敢碰我吗?”大宝向他挑衅。
“大傻逼。”
大宝用手肘一把勒住他的脖子,按倒在地上。马虎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,吃力地挣扎着,大宝仍然不松手。
这是他们打得最严重的一次。
“把他勒死了,你负责啊!”事后,郭教练狠狠地拍着桌子,斥责大宝,然后对马虎说,“要不然你回家吧。”
奶奶在电话里骂马虎,“你没有文化你能干啥,再有这么个差错,不管你了,撇着出去扔在北京城里,想干啥子就干啥去。”马虎豆大的两颗泪珠滚落下来。
“师爷,如果你能把我留在这儿的话,保证你说啥,我听啥。”
“任何一个人,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,一会儿招这个,一会儿招那个,你的天赋都浪费了。”
回到宿舍,马虎钻进红色绑带设置的“安全带”里,躺在被窝里,紧紧抱着室友的玩具娃娃“大白”,和它说悄悄话。
他拿起压在枕头底下从老家带来的本子,一遍遍看同学写给他的话,还有夹在里面一张女孩的照片。他在左胳膊上刻了一个浅浅的“马”,那是女孩的姓,喜欢她的原因很简单,“别人都不愿意和我坐同桌,就她愿意”。
照片很快被室友发现,大家都取笑他。一怒之下,他把照片撕碎了。
只有小双同意和他一起练习。“要是没人跟他传,他就什么都练不到了。没有他,还有好多比赛都打不了呢。”12岁的小双一脸严肃。
小双从小在姑姑、伯伯家流转,没有固定的家。接来基地那天,他抱着家门口的树死活不肯上车,“怕我二伯把我也给卖了”。到了基地,他躺在水泥地上不起来,“哼哼唧唧的,像个小姑娘一样”,郭教练回忆,他一个星期都没和人说话。
“那时候哭着不愿意来,现在哭着不愿意走”。年除夕,二伯特意包了车接他回家过年,他又蹬又踹闹着不走,强拉上车后,到半路又给送了回来。
“小双已经真正把基地当家了。”郭教练说,“他是可以和任何人传球的。”
在师爷的安排下,大宝和马虎终于在一起练习。但大宝的球速太快,总砸到他。一次,大宝投了一个快速地滚球,砸在马虎脚趾上。
“我不想练了,我要当投手”,他一边哭,一边把护膝和面罩脱了下来。
师爷给了他尝试的机会。但投手的技术性比接手难得多,马虎的动作不标准,总投不出好球,杀二垒有时候杀偏了。
“要想在球队发挥作用,就得和大宝配对,把接手练好了,你能胜任这个位置。”师爷鼓励他。一支球队,每个位置就像人的手指,有长、短、粗、细,只有攥紧成拳头,力量才是最大的。
郭教练也劝大宝,“你是球队的大哥,但靠你一个人能赢球吗?”
2月17日,和北京万泉小学打的友谊比赛中,大宝和马虎第一次作为投手和接手搭档上场。
马虎稳稳地蹲在击球员身后,向大宝打着手势暗号,接收到讯息后,大宝轻轻点了点头,把球扔了出去。
一个暴投球。(注:投手投球直接砸到地上,接手没接住的话,对方就有跑垒的机会)
“投手别紧张,放松点,来!”马虎鼓励他。
大宝又投了几个暴投球,马虎都接住了,补救回来。
最终,强棒队领先一分胜出。
“对于大宝而言,马虎当接手,他是放心的。如果投一个漏一个,投手就不敢投了。”郭教练说,马虎那天的表现能达到九十五分。在赛场上,马虎觉得他们就是队友。
但大宝似乎不这么认为。比赛结束后,他倔脾气又上来了,骂了马虎一句,“垃圾!”
下午的训练课中,大宝拿着球棒敲打被子,这种练习能够锻炼手臂的力量。
记住这种痛苦的感觉
棒球队成立三年,这群孩子从牙齿和骨骼发育不良的孩子,变成最佳投手、最有价值球员。“他们在国内已经无敌了。”孙岭峰说,年,在日本参加的小马联盟ECC杯比赛中,他们迎战印度尼西亚队、越南、中国香港和韩国队,4局比赛赢了3场,被评为“亚太区选拔成长组冠军队”。
棒球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。掌心和无名指的指根处,水泡褪成了黄茧,隆冬的寒风在手背上吹出黑黝黝的皱皮,还留下了红肿的冻疮。他们的手肘、肩膀处总是贴着膏药,也有九岁的小孩,练出了八块腹肌。
身体的训练足够了,但心理的教育是缺失的。小双所有的照片都是哭丧着脸。赵剑永远是笑的,一个人的时候,笑容就不见了。有一次,大宝在大家面前读关于他们的报道,提到赵剑的身世,他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对了。
孙岭峰请心理老师为他们上课,才发现这些孩子内心住着两个小人,“善的小人在慢慢变大,但是恶小人绝对不会死”。
一个夏天,赵剑喝冰镇饮料解暑,考虑到他的肠胃不好,打扫卫生的阿姨制止了他。赵剑心里不高兴了,把厕所里的卫生纸全部倒在了洗衣服房。
年春节,每个孩子收到88元红包,有一家三兄弟没舍得花,决定把钱留下来给爸爸买保健品,有一天,老二发现红包不见了。
师爷把大家集合起来,亲自下寝搜查,结果在“老好人”小博的垫褥子底下找到了红包。他没有花,而是借给了别人。
“阳光照在身上有多足,背后的阴影就有多深。”孙岭峰说。他希望棒球,这个充满绅士色彩的运动,能让他们得到文明的规训。
刚来基地一个月的小队员,下训后在宿舍整理衣物。
对于马虎来说,改变源于一场失败的比赛。
一个夏天的夜晚,师爷把大家集合起来,宣布了一条好消息。“我们争取到一个世界性的比赛”,15个队员将拥有赴美比赛的资格,“谁表现好,谁就可以去”。
马虎变了。一到饭点,他就在厨房里帮师爷剥大蒜,又抢着刷碗。
“干什么都跟在屁股后面,给他一点好脸就会追着你。”师爷说,马虎总干一些费力的事,但总讨不到他的好。
“球打得好,品质好,那才是最重要的。”师爷对马虎说。
赴美之前,球队在国内打了两场赛事,郭教练决定给新队员一些机会,马虎抓住了,“跟同期来的三个孩子比,他是第一个能真正上场打主力的”。
他赶上赴美比赛的末班车。
马虎回老家办护照,那天晚上,一大家的亲戚坐满了长方形的餐桌,中间点上了蜡烛,马虎拿着鸡腿和奶奶、爸爸拍照,之后又打开了手机直播,踩着音乐的节拍跳舞。
那是马虎第一次吃到那么开心的团圆饭。
第一场比赛是对美国队,清一色的黑人,年龄都在11岁,身体壮硕,他们很快以1:11的比分输了。第二场,对手是世界冠军队,如果再次输掉,他们将会失去继续参加比赛的资格。
“Playball!(开球)”
“从来没有给水平那么高的队投过球”,小双是主力投手,紧张得手心冒汗,身体开始轻微发抖。他把全身的劲儿都运在了球上,投出了一个好球,却被对方打了一个安打,直接上了三垒。
第二个击球员上来了,一个快速地滚球打到了三垒的位置。防守员往前一抄,球从他手底下滚了过去,对方跑回本垒,迅速拿下了一分。
第五个击球员打出一个高飞球,被外场防守接住,出局;游击手一个扑滑,接到快速平球,杀死第六个击球员;第七个击球员打出慢速地滚球,被传到一垒,小博迅速跳起接球,一垒被杀。
“Out!”裁判宣判,攻守互换。
比赛最终以10:0的比分结束,他们没有拿到一分。
“你胸口是什么字母?‘中国’!你们就是给中国丢人来了!”孙岭峰生气了。
事实上,上场的球员年龄不整齐,最短的只练了3个月,孙岭峰对比赛结果早有预期,他想培养的是他们对输赢的容量。“大宝和马虎觉得自己可了不起,一定要打击他们。他们要记住这种痛苦的感觉,后面才能付出更多,上了场,就必须得玩命。”
赛后,小双蹲在地上哭了。马虎拿着汉堡走到他跟前,安慰他说,“你哭,大家心里面难过,我的心里面也难过。你快点吃饭,吃饱了到这儿继续训练,能超过他们的。”
也不是没有好消息。在波士顿打的一场友谊赛当中,大宝被一个球探看中,一个训练营的总管对孙岭峰说,“这个孩子我们看中了,希望16岁之后能进入我们的基地”。
从美国回来后,马虎有了梦想,“我要打进职业队,给奶奶买楼”。他开始主动找郭教练,“你给我出个数学题,我去算”,几乎没有孩子再告他的状了。
美国职棒小联盟邀请小双为比赛开球。受访者供图。
我好想逃,却逃不掉
在棒球中,本垒是home的意思。
马虎开始把自己当成“家”的一员。学校里,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向一个队员挑衅,“这个棒球队好垃圾啊!”
“你学习更垃圾!”
“眼镜男孩”抡起拳头想打人,结果先吃了马虎一拳。
“我们都是棒球队的,你欺负他就是欺负我!”马虎说。
但很多孩子还是离开了。
年的一天,郭教练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,“我是秦浩宇的爸爸,出去当兵回来了,听说孩子在你那边挺好的。”在这之前,他消失了六七年,秦浩宇简历上的身份一直是孤儿。
秦浩宇刚来时,一直戴着队里发的皮手套,睡觉也不脱下来。他敢扑敢滑,技术动作特别好,成为三垒的主力队员。那年,郭教练带着四名队员去日本打比赛,其中就有他。
那一年九月开学,基地的资金遇到困难,孙岭峰希望能将融资公司投在棒球产业上的资金,挪一部分用在基地上,投资方提出要求,基地和家长要签一份委托抚养协议,其中一条是,家长不能无缘无故带走孩子,否则要支付孩子在基地生活期间每年三万元的违约费用,“如果将来出了一个姚明,也有一个补偿”。
“不同意!签了这个协议,儿子就不是我儿子了!”秦浩宇的父亲说。他和七八个家长一起来到基地。
“我们没有隔断你和孩子的联系。”郭教练试图解释。他列举出孩子发展的三条路径:球打得特别好的,打专业队,走职业发展道路;学习好的,达到一级棒球水平可以保送进12所大学;最次的选择,孩子可以从事专业的棒球教练员或者裁判。
“你能把这个写进协议吗?”秦浩宇父亲问。
僵持之下,孙岭峰打来电话,“九点之前签就签,不签就把孩子接走。”
一位当时在基地教文化课的爱心老师回忆,那份委托抚养协议“有些条款写得有些过头,作为孩子的监护人,他们受教育程度不高,看到那样的协议,等于孩子未来的安排,跟他们不相干了。”她理解那些家长,也理解基地在资金方面有很大的压力。
郭教练把五个孩子叫了进来,“你们家长要把你们接回去,以后不能跟着我练棒球了。”
赵剑眼里含着泪,秦浩宇也显得特别不开心,只有一个孩子露出了笑容,因为肌无力,他的眼皮耷拉着,11岁只有二年级的智力水平,有时会被孩子们欺负,尿床时把裤子藏起来,不敢告诉阿姨。
收拾行李之前,郭教练让孩子们去他的房间领走护照。
“赵剑,你想走吗?”郭教练问。
“我姑姑要我走。”赵剑哭着说。
“你要是不想走,谁也带不出去!”
他们还是离开了。
两天过后,赵剑和另一个孩子的家长又把他们送了回来。秦浩宇没有再出现,回到老家上学。父亲给他买了许多电子产品,想要弥补对他的亏欠。他爱上了打游戏,但去年的期末考试中,也取得了高分。
还有一名孩子回家后辍学了,他的家里只有一个病重的奶奶。
基地成立以来,这样的事情不算少见。最让郭教练心痛的是一个藏族孩子,他的眼睛大而亮,眼神清澈,别的孩子玩滑板,他的生活里永远是一只手套、一个球,对着墙默默练习,最后对球性很熟悉了。和妈妈视频的时候,他的话头越来越少,“最后他妈妈感觉快要失去这个儿子了”。那年春节,那个思念孩子的母亲来了北京,带着孩子坐上了开往西藏的火车。
孙岭峰也听到过争议,“你是不是拿着这些孩子赚钱?”他之前还会怼回去,现在已经无所谓了。“我是越干越冷血、冷静”,他每天都感觉自己在慢火上蒸着,疲于为基地的资金奔波。如今,北京的基地面临拆迁,新基地又没有谈妥,他每天都在发愁。
他明显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。
主力投手小双。
今年大年初六,早晨七点半,孩子们在闹铃声中醒来时,发现小双突然失踪了,床上空荡荡的,餐厅、训练场也不见人影。
教练和孩子们都感到恐慌。孙岭峰翻了翻他的柜子,什么也没带走,包括他仅有的块压岁钱。监控录下了他最后的身影,早上五点多,气温达到零下,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运动夹克衫,戴着一顶棒球帽,爬上宿舍通向二楼的红梯子,跳了出去。
他们去周边的停车场、小树林、地铁站、汽车站找了个遍,没有收获。
那时的小双已经到了火车站。一路上,他让好心人给自己掏了公交费,进了地铁站,又在警察的帮助下坐上了回家的火车,还收获了一大袋零食和一瓶矿泉水。
他借手机给亲戚打电话,说火车晚上11点到站,让他们去接。
孙岭峰这才知道小双的下落,立马和郭教练开车去截人。
见到小双的那一刻,孙岭峰愤怒地骂他“白眼狼”。郭教练问:“你不喜欢棒球了,不喜欢师爷了,不喜欢教练了?”
小双一言不发,死活不上车,往反方向走。
“要走就光明正大地走!你把东西收拾好,师爷养你两三年,跟他告个别再走。”郭教练把他揪上了车。
郭教练不明白,大年初二那天,小双在家里和二伯大吵了一架,在地上打滚撒泼,闹着要回基地。可送回来没到两天,他却以最极端的方式逃了回去。
孙岭峰后来说,他能够理解小双,对于一个从小没有家的孩子来说,“他缺乏安全感,没有办法选择,没有办法改变”,短短六天,在亲戚家和基地之间三次辗转,“他恐惧了,愤怒了”。
马虎有时也有想回家的冲动,感觉大家依然看不起他,没有朋友。“我好想逃,却逃不掉。”他哼起自创的小曲,词也是自己填的。每次奶奶打他,他就从家里逃走,蹬着自行车去山里玩,车飞跃在空中的那一刻,他感受到了自由,“特别爽”。但现在,奶奶、爸爸都不要他,他哪儿也逃不去。
下训后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他一个人来到训练场,竖起一块红色的砖头,旁边放了一筐球,一个人练习打击。
“bang——”球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,发出一声脆响。